玄学传统与简政珍诗歌中的反讽精神
谭桂林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湖南长沙)
20世纪的汉语诗歌与生命的关系曲曲折折,若即若离,但自从20年代尼采的超人学说输入中国,引起许多诗人的关注与喜爱之后,诗对于生命本体的思考和表现就成了现代汉语诗歌的一个重要主题。值得注意的一个现象是,从初期白话诗的代表郭沫若在《天狗》中张扬自我生命的“能量”,40年代冯至《十四行集》中对自我主体的沉思:“不要觉得一切都已熟悉/到死时抚摸自己的发肤/生了疑问,这是谁的身体?”直到90年代海子将自己的生命终结本身变成一首悲凉的诗,汉语诗歌对生命的表达与思考始终是抒情主义的,是英雄主义的,自我的生命始终以一个悲剧的形象投入在诗人营构的诗的世界里。确实,在那样的抒情时代里,“在诗人,在一个质朴的心灵,一点神话本来就够了,哲学,作为一点小小的火焰,在神话或诗里闪烁一下就行了,何必要有论理的形式?”(唐湜语)所以诗评家面对这样的诗,总不忘用血与肉的相搏来捕捉诗中凝定的生命意象。简政珍虽然属于中生代诗人的代表,但他不属于那个抒情的、英雄主义的时代。他作为一个慧根很深的诗人,不能不关注自我以及芸芸众生的生命状况,但他的学养结构、他的文化背景都使他走向了另一种对生命的考虑之路。
其实,在简政珍的诗歌创作中,“当闹钟与梦约会”时,就已经透露出了诗人在生命关注方面所采取的向度。梦是一种生命体征,闹钟是一种工业时代的产物,梦是游移的、模糊的,闹钟是机械的、预定的,这样两种事物的约会注定了生命在当下的被挤压的命运。生命的挤压既来之于不知从何而来的病症的威胁:“当水流失去了源头/当心湖注满了漂白水的涟漪/睁眼凝视你的/是阳光下周遭诡异的微尘/我必须起坐,去迎接/岸边SARS殷勤的呼唤”(《SARS的呼唤》),也来之于数字化时代里人对失去记忆的恐惧:“堤岸无所不在/回头你已不在岸边/背后,灰白的涛声/总会在数字中储存/然后被人遗忘/我们前瞻,展望声光/我们后顾,看不到自己的倒影”(《世纪末》);既来之于“冷气房里”人的生存的日益枯燥:“我在条条的公文里/寻找隐喻与意境/试图将感受打扮成各种案由”,“冷气房里/我是拉开窗帘时/所抖落的微尘”(《冷气房里》),也来之于“午后的玄学”中无法自我定位的焦虑:午后醒来,“窗打开窗/追逐遗失了追逐/我不知道这就是我”(《追逐自我的行星》)。而在人生的旅次,“一些五官只剩下/曾经垂涎,曾经/制造泡沫的唇舌/在水中等待/一些姓名的/再生”(《旅次》);“家在咫尺/但开钥匙的动作/将留给午夜”(《城市二景》)。这些感觉,无疑是诗人的生命正在生发或承受的,但诗人却不能像我们的前辈诗人那样去抗争挤压生命的力量,因为在这个时代里,生命的被挤压恰恰是生命幸福的副产品。在整个社会将物质的超速发展视为人类福祉的时代里,你去同这种生命的挤压力量抗争,你不仅得不到古典诗人所追慕的那种英雄主义,那种悲怆情怀,反而会成为手持长矛与风车搏斗的堂吉坷德,扮演一场历史滑稽剧的主角。所以,诗人不是用情感,而是用智慧来面对生命的被挤压;不是沉溺于生命的困境中自我呻吟,而是高踞于生命之上的审视。平静而略带一点冷意的语气,轻松而又略显一些无奈的笔调,反话正说,有时正话反说,表达的都是诗人对人类当然也包括诗人自己的当下生命状况的嘲讽。
海德格尔不断地告诫过人们,人的存在的意义就在于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之上。但人类的知识越是进步,人类越是容易忘却或者说忽略海德格尔的这一告诫。二战以来,人类物质文明与科学技术的迅猛发展,正以成正比的速度一点点地摧毁着人类灵魂中的诗意。这不仅表现在月球探险、克隆成功已经破毁了人类几千年来对自然对生命的诗意想象,而且表现在文化的商品化、快餐化,思想的碎片化、琐屑化正在逐渐地解构人们审美意识中的传统诗意。简政珍作为一个曾经在知识海洋中游弋过的学院派诗人,对此是有锐敏的觉察和深切的感受的。诗人在《诗学断想》中就深刻地指出:“当文字变成口语变成口中的泡沫/只有在黑暗中才能/看到诗”。但恰恰是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作为中生代诗人与晚生代诗人的不同之处。在晚生代诗人那里,往往是没有一点保留地朝着这种后现代的解构欢呼而去,而简政珍的诗歌却多少显示出在意象选择取向上的矛盾与困惑。应该说,简政珍的诗歌创作其实不乏优雅美好的传统意象,如“从传说抓到风的把柄/从瓶口看到风的舞姿/从满地的松针/看到云的飞扬” (《时间》),“我走近你心情的海滩/潮汐打湿翻白的裤管/鸟声带走咸湿的气味/日子的点滴是消散的浪花” (《当闹钟与梦约会》)等等,可以看出诗人对传统诗意的营构有着良好的修养。但是,我们同样可以看到,这位接受过西方后现代文化熏陶的诗人对传统诗意的解构也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他的诗情的笔触不断地伸向那些传统诗意难以触及或者不屑触及的地方,如“马桶”、“候诊室”、“头皮屑”、“垃圾桶”、“毛发即将掉尽的狗”、“衬衫上的鸟屎”、“正在黑猫的尸体上营生”的白蛆,甚至从来都与美丽的悲哀或者悲哀的美丽联系在一起的爱情,诗人也不惜亮出了《醋罐子》、《醉》、《便秘》等诗作,别出心裁地加以解构。百多年前,波德莱尔将死尸的意象引入诗的王国,在世界诗歌历史上造成一种“新的战栗”,今天的读者审美神经已经粗砺了很多,类似的意象频频出现在诗歌中,虽然不再惊世骇俗,但诗人的用意却在促进我们的思考。从简政珍的诗歌中,我们看到了诗不仅在春花秋月、玉宇琼楼间,也在人们的日常生活间,不仅在光明的照耀下,也自黑暗的掩蔽中。这对于我们习惯于领会传统诗意的读者而言,确实有点痛苦,但它确是后现代社会中文化演变的现实,我们不愿意,但是不得不接受它。所以,读简政珍的诗的感觉,是一种痒痒的感觉,就像诗人自己所说的,“记忆也是痒痒的”。“心事也是痒痒的”。不是那种穿心刺胸的痛,却是你不得不去抓去挠的精神的疤痕。
为了达到巨大的意义张力,简政珍在诗歌意象的组合上爱好采用远距离碰撞的方式,有时是两种性质形态相距很远的具体物像的并列,如“琴音在对面的灰墙上/涂写看不到的文字”、“午夜的文思犹如穿透睡衣的露水”、“屋檐是日子反光的面目”等等;有时则是一种具体意象与抽象词语的组合,如“山影潜伏,试图探索/湖底的深度思维”、“水珠无止境的辩证/尽是人事的疑问”等等,这些表面上互不相干的事物往往在不经意中被诗人纽结在一起,能够产生巨大的意义聚变,将生命的悖论凸现在读者面前。当然这也增加了理解诗歌意义的困难。记得艾略特曾经说过,在我们现存的这样一个文明里,诗人显然很可能且不得不是令人难以理解的。我们的文明包含了巨大的多变性和复杂性,当这种巨大的多变性与复杂性在一个精细的感性上发生作用,必然导致不同的和复杂的结果,愈加转弯抹角。在诗中将最异质的意念强行拴缚在一起,使各种意象和多重联想通过撞击而浑成一片,表现出包容事物的多变与复杂的巨大的综合力,并且不时显示出同想象力紧密结合在一起的机智风度,这种“智性诗学”正是十七世纪英国玄学派诗人的传统,过去和现在都在深深影响着一代又一代的学院派诗人。简政珍是精通英美文学的学者型诗人,对英国诗坛的玄学传统无疑深有研究并且得其要旨。四十年代,穆旦、袁可嘉等学院诗人曾经引进英国文学的玄学传统,掀起了一场颇有声势的现代主义诗歌运动,今天,在后现代文化语境中,简政珍的诗歌用生命悖论的展示深度、文化境况的反讽精神和意象组合的机智才情,体现了英国诗歌的玄学传统与后现代文化批判精神在当代汉诗中的结合,显现出了一个知识分子面对当下现实文化所采取的智性批判立场,同时也标识着当代汉语诗歌在直面生命与存在时所能达到的思想深度。
(未定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