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群现代诗试论
郑振伟
澳门大学教育学院副院长
一、前言
方群(林于弘，1966- )，台湾师范大学国文研究所博士，台北教育大学语文与创作学系教授，作品曾获多种文学奖，截至2010年共出版诗集三种：(1)《进化原理》，分7辑，收录48首作品；(2)《文明并发症》，分6辑，收录61首作品；和(3)《航行，在诗的海域》，分7辑，收录86首作品1。各诗集根据题材与性质分为各个专辑，有助研读。根据孟樊(陈俊荣，1959- )给“中生代诗人”下的定义，是“出生于1949年以迄於1969年之间的台湾诗人”，且“持续创不辍”2，方群符合这两项条件，他本人且属于“后中生代”的一群。又该文指出台湾中生代诗人有“学院诗人的转”趋向，方群的经历亦大致如是。迄今讨论方群诗创作的文章不多3，故笔者以此为题。
王光明(1955- )曾指出“在20世纪80年代以前，大多数的中国诗人，往往是直接面向时代的，而90年代以来，则更注重感受人在时代的命运，以个人的经验、记忆和想像同时代对话”4。又据白灵(庄祖煌，1951- )的研究，台湾中生代诗人在中国大陆的网站或诗选集中，仍然是一支“朦胧队伍”，“偶尔漏脸”。白灵比较两岸中生代诗人的处境、心境和憧憬，认为“现代与古典、梦想与现实、西方与东方、文化与理想、自由与民主”成为台湾中生代诗人的纠葛和关注的重点，表现在诗中就是题材多元5。王、白二人的观察和研究，颇符合笔者阅读方群诗作的感受。
二、乡思、岛屿和社会
方群是台北市人，他所写的乡思并不是自己离乡别思念故土，只是一种体会，向明(董平，1929- )便曾称赏他的<樱花鈎吻鲑一一访武陵农场有感》(《进》，页78-80)，认为写出了他们“中年一代渡海来台者要吐露的心声”6。<你说，我离家到底有多久>一诗，全诗4节，每节首句都是“你问我离家多久?”这个问题，而最後两句，全都是反问“亲爱的孩子啊一一／你说我离家有多久?”作结(第3节开端增一“而”字)。诗中女子的声音，回答自己孩子的问题，以第一节为例，我忆及故乡的水牛和蝴蝶，对照土地上现已矗立的大楼，表达的是一种思念；又第三节：
你问我离家有多久?
我不禁说得太多
在这片熟悉的温暖土地
却有我太多的冰冷伤痕
那年你父亲才刚出生
总督府的旗帜依然闪亮著
透过毛玻璃的光圈
俯冲的战斗机落摇晃的太阳
而亲爱的孩子啊——
你说我离家有多久?(《文》，页90)
一问一答一问，从“总督府的旗帜依然闪亮着”到“俯冲的战斗机落摇晃的太阳”，从日治到光复的时期，有过许许多多的“伤痕”。诗人在1988年发表的<纸鸢>(《进》，页76)，曾用纸鸢作譬：
天上，是海外孤岛
地下却是关山千里崎岖
我们的身子就是，如此
延
伸
飘
零
以上是这首作品的最後七行，天上和地下两个视点，都看到阻隔，最后四行各有一字，产生图像的效果。这一根引线，呼应开端的“飞得再远，再高／也系有悬念一线／牵引——／蓬草归根的心情”，诗意明朗。在<赠鞋>(《进》，页71-73)一诗中，诗人又用鞋作为象征，全诗三节，第1节有“经过四十年／只接到一双鞋”，第2节“徘徊四十年／只有一双鞋”，第3节“还有四十年／也不过是一双软鞋”。该诗副题是“闻张拓芜接获表妹沈莲子亲手缝制的布鞋一双有感”，张沈二人自幼订婚，因战火而分隔四十多年的乱世儿女，一双布鞋道尽了无限的思念和孤寂，也道尽了大时代中小人物的不幸。最后三句，“而所有的爱恋／也不过／是这么一回的事……”，诗人似有所悟。在<旋转木马>中，读者看到当年理着大光头的小兵和他现在的儿子，全诗如下：
转·转·转·
就这样跑遍半个中国
眼泪落了
便是长城隘口的狼烟
儿子笑着
在旋转木马上他当然不懂
(岁月在达达的蹄声里渐渐消逝许多……)
而，就像当年
理着大光头的小兵
也是什么都
不懂。(《进》，页74-75)
儿子的“笑”和小兵的“泪”是极大的对比，不同的时间和空间互相交叠在一起，“而”这个连词和“儿”同音。儿子的……“不懂”一词出现两次，各有所指。然而，岛屿是诗人的家，在<漂浮的岛>：
穿过波涛的水平线
在岛屿和岛屿的爱恋之间
等待回眸
略高于肩膀的无垠视野
栖息着渴望的诺言
反射着浓缩的双瞳
彷佛那是一个曾经等待的乌托邦
在离家的凝视中 烙印
在归乡的搜寻里 安眠(《航》，页50)
全诗三3节，分见回眸、双瞳、凝视这些和视觉相关的用语，目光寄托着情感，显示着渴望和等待，尽管“漂浮”二字意味着一点不稳，但“烙印”是永不磨灭的，“安眠”也暗示落叶归根。至于岛的历史，曾见于<岛屿纪事>一诗：“一艘独木舟／从赤道边缘的热情岛屿，飘来／陌生的长矛与蕃刀／／一排三桅船／从欧罗巴洲的低地王国，伸出／炽热的洋枪与火炮／／一队巡洋舰／从扶桑三岛的神秘幕府，批阅／让渡的权状与条款／／一群登陆艇／从神州大陆的破碎故乡，辗转／流离的身份与印章”(《航》，页48-49)。全诗4节，每节3行，记述台湾的历史。这种刻意的对称和复沓的形式，是方群常用的技巧。独木舟、三桅船、巡洋舰和登陆艇，是航海远征技术的进步，似在诉说台湾历经多重殖民的历史，但读者会发现最于一批来到岛屿的人，竟是一批故乡破碎和辗转流离的人，正如上述<旋转木马>中的小兵。至于回家的问题，诗人在前述那首<樱花鈎吻鲑>曾经提出如下的条件：
但是，如果真的可以回家?
或许偏高的气温已不再适合我们生存
必须要有洁净的溪水
必须要有自由的氧气
必须要有和平的天空
必须要有苍翠的山林
这就是诗人所追求的家园。
关于台湾社会过去的面貌，诗人曾经尝试以家族中的各个成员来反映她的变化。<家族写真(1976-2005)>(《航》，页229-237)组诗的创作理念，据介绍：
乃是透过系列组诗的方式，将家族成员与时间递嬗经纬相错，藉以传达近三十年来，有关台湾社会型态的转变，以及人民生活态度的差异。全诗的六篇分以：爸爸、妈妈、姊姊、弟弟、儿子和我为描写对象，配合1976-2005之间的年代轴线，尝试呈现三代六者间的所见所思所感，并以小我时空缩影的写真方式，作为对整个世代转移的虔诚见证。7
1976至2005年刚好是三十个年头中家族成员。爸爸、妈妈、姊姊、弟弟、儿子和我，合共六人的写真，这些影像传达的讯息是不同年代生活的定格，但同时勾起诗人的记忆，“那些沉睡的童年记忆／已猝然惊醒”。照片所记录的是过去的影像，诗人藉此唤醒和印证自己的记忆。关于诗人的童年记忆，诗人在《进》的后记中曾表示该集第2辑“路灯”所写的，就是关于“乡土的关怀和童年记忆”。该辑作品共九首，至少有五篇和渔村有关。以《路灯》为例，第1节“她站在巷口／等太阳／从她希望的角度坠落／而每个男人走过／总留下太多顾盼”(《进》，页27)8，但第2节写脚步永远在窗外，她只“是在守一个不可能的约吧!”。讨海的渔民，遇上风暴，可以是船翻人亡，所以诗人在第3节写到这个没有名字“女人”，“起风时／头常疼得厉害”。没有名字，也就意味着失去了身份。至于辑中的<渔妇>三首，“我所知道的阿爸／名字永远在远方流浪”；“还有不知道在哪里的阿爸”；“远处的海鸟都已归巢／只有阿娘在撒网”，写的也是不归的男人。
照片是定格的影像，虽然只记抓往昔的一刻，却刺激诗人的记忆不断地回溯。“紧紧地依靠着背后的阳光”的“渔妇”，诗中的“我”对于阿爸的记忆，“除了鱼腥味和海水／我所知道的阿爸／名字永远在远方流浪”，“飘起在十四级的阵风里／那一夜／阿爸连渔船都带走／只留下一双／阿娘干涸的眼”(页36)。至于这首<家族写真(1976-2005)>中的“樱花”“京都”“异乡的邂逅”“孤单吉野樱”点出母亲的身份和时代，“春去秋来的守候”“封存”“禁锢”“没有终点的意外旅程”“痴心的凝视”点出父亲可能一去不返。第三首写家中的姊姊，喜欢跳“阿哥哥”，迷上指甲油、睫毛膏，那是某个时代对美的追求，家人的“斥责”“劝告”，蹓冰果店和看电影，“叛逆”“抱怨和唠叨”，无心学业、约会、夜归等等，都可能是从“姊姊”这个体出发的经历，徐宗懋(1958- )认为“对台湾而言，60年代的思潮近乎一片空白，倒是阿哥哥舞成为某种青春的回忆”9。至于第六首<我>：
启动备用情绪，凝视
暂存焦卷的徘徊眼光
歪斜跳动的闪烁萤幕上
濒临负载的外挂程式仍往复执行——
再次扫瞄交叠的记忆体
过滤溶剂中镌刻灰黑的昔日线条
龟裂的LCD讪笑着
一本随风而逝的虚拟相簿
全首充满著“启动”“备用”“暂行”“萤幕”“外挂程式”“扫瞄”“记忆体”“LCD”“虚拟”，大概便可推知诗中的我所身处的世代。
三、文明都市的生活
关於都市诗，陈大为指出都市应是一座“兼具生产(知识与文化)与消费(能源与物质)的空间建筑，也是国家和历史(兴衰存亡)的动力源泉”。……所有跟都市空间和生活相关的诗(至少包括：生活、消费、政治、文化、历史、价值观、欲望、建筑、事件)，都可以定义为“广义的都市诗”10。他把都市诗定义为“主要探讨／反映都市现象与本质，或以都市空间为主要舞台／媒介的诗作”11。
1．生活压力
在方群的诗集中，诗人注意到现代都市的生活压力。<陀螺>一诗，诗人借“陀螺”这些物件寄寓生活的感受：
在不够宽广的表演空间里
跌来撞去总是不免的无奈
头上脚下虽然不是我的最爱
但现实的生活如何能自由自在?
就这样，不停地拍打
不停地旋转
绕着那种假装尊贵的自我中心
碰撞向可能的生命出口
然后在疲惫无助的叹息声中
无言，颓然倒落(《文》，页59-60)
“抽打”和“旋转”，无法突围，最后是“疲惫无助”“颓然倒落”，写陀螺，也写出人生的一些境况，而诗中有“头上脚下”意味着颠倒。又如<花格子衬衫> 那位中年男子的境况，全诗5节，原则上每节4行，只第3节用括号加插一句。诗中有一位“他”，第1-4节重复出现“习惯”二字，点出生活刻板，但“经过捷运的回廊时偶而会精神出轨，幻想／自己仍是年少昂扬的轻狂”，最后一节是“那是一个坐三望四中年男子／逡巡在生活和事业的两难抉择／谈过的恋爱不会比未成年儿子多／失去的理想永远比太太的眼泪少”(《航》，页140)，但诗人在<零存·整付>也说，生命可能是一种银行的储蓄计划，该诗最末两句：
吞噬的破碎青春。零存
凝众的兴奋眼泪。整付(《航》，页128)
未雨绸缪和积谷防饥是传统的智慧，诗人用上更现代的经济概念来表述，只是“不能预支的生命存摺／获利只写在难以预料的未来”，而当下也许只能寄望将来。又如<城市笔记>之三<无壳蜗牛>，在城市中生活，不可能要求宽敞的自置居所，“在浓缩出租公寓里／我们是不会成熟的现代侏儒／坚守童话的完美结局／张望虚幻的美丽天堂”(《航》，页174)。<超级马利>借用某品牌的电玩，写“握着摇杆的眼镜男人从不感觉疲惫／也许这就是他梦寐以求的虚幻人生”(《航》，页124)。时下流行的愤怒鸟(angry bird)和推钱币游戏(coin dozer)，可偶尔沉迷在虚幻的世界，那些“不懂WWW的人类／容易逾期退货／容易腐烂发臭”(<ㄨVㄤ路> (三首)之<往路>，《航》，页162)，但更深一层的思考，是在现代经济的一些操作，正逐渐把人推向一个虚幻世界，诗人还是能洞察未来是“难以预料”。
都市的上班族，他们的心情，“起床前后总是特别容易发作／空腹不安也经常抽搐／其他如孩子吵闹或水电超支等一类的琐事／也常常会让脑袋想不开／／加薪还好／加班可就不能妥协／从早到晚没有空窗期／一年四季都有罹患的可能／靠近年关时特别吃紧／连假结束前也经常发生／／没有根治的特效药／也没有预防的针剂或疫苗／开刀于事无补／钴六十也不能扫射治疗／沉默的超音波久久没有回应／敏感的X光也不知该如何回报”(<坏脾气>，3，页63-64)诗人在作品中用了不少的医学用语，上班族应很能体会诗人所描述的心情。同样，在 <独白：失业手记>中，上班族要面对“讨厌的脸”、“做违背良心的事”、准时“打卡”、注意“老板的呼吸”，但失业以後，却坚信“船到桥头自然直，天无／绝人之路。在头顶和脚底／存在着某个狭窄的天堂，吊挂／一串串僵硬腌肉和鱼干，在风中／交叠碰撞……”(《航》，页127)，最後这些跨行诗，“腌肉”和“鱼干”也许就是长期失业者心情的写照。
<未来机器>(《进》，页133)以“变色龙”作喻，“但我们仍不停地学习生存的技巧／以及如何简单的填饱肚皮／在多重身分的交叉粉饰／我们小心，翼翼／如一只怯懦的亚种变色龙／谨慎地著和环境相似的防护衣”，这也许是诗人对社会的一种体验。“社会这个古老的竞技场”告诉读者这种情况自古而然。因此，某些人“不经意的暴雨淋湿头发／预期中的烈日烤焦脊背”，也会像“墙头草”，“适时调整弯腰的角度，和／挺胸的时机”，“习惯匍匐思考／尝试锻炼永恒的摇摆姿态”(<墙头草>，《航》，页122)。长春藤是常见的植物，<盆栽三种>之<常春藤>“攀过来／附过去／处处都是春天／办公桌上／我小声的告诉你／这就是永远不老的／秘密”(《进》，页53)，应是写办工室政治，跟另一首<长春藤>主题相同，“在办公室里，我们／小心翼翼的嘘寒问暖／偷偷扩展势力范围／悄悄伸直庞大的四肢和躯干／学习控制呼吸排泄和喜怒哀乐的技巧／架构一个绿色的乌托邦／和人类分道扬镳”(《航》，页121)，如萧萧(萧水顺，1947- )所言，这首诗以物喻人，“学习控制呼吸排泄和喜怒哀乐的技巧”即是人类处境的隐喻12。诗中的“随遇而安”“安身立命”“卑微”“虔诚”也可能是自况。又如<铁树>：
这是与生俱来的固执脾气
坚持着宿命的单纯理想
无视于周遭的万紫千红
依然，选择翠绿
多少年来始终如此，我们
一直渴望善意的垂怜能够降临
而那些裸露的肤浅灿烂
持续挑逗着迷失的焦灼目光
春天来不来与我无关
四季只是种种不明显的是非递嬗
没有低头没有让步没有妥协没有权利义务
一种孤伶伶的原则，锁着
一个铁铮铮的汉子。(《航》，页118)
诗中所写的也是一种对原则的坚持。
2．孤独、疏离和疾病
弗朗兹(Marie-Louise von Franz，1915-1998)指出“目前，越来越多的人，特别是那些住在大城市的人，经受著可怕空虚与烦闷的痛苦，他们好像正在等待一些永远不会到来的东西。电影、电视、各类比赛和政治运动刺激也许可解一时之闷，但当他们看腻了并从中清醒过来时，便不得不又回到其生活的荒野中”13。咖啡馆是台北的一个重要标记，一个城市人流连的地方，在<一个月全蚀的夜晚>中，诗人写下“过度浓厚的咖啡早已溶入茫然的夜色”(《文》，页15)，<嗜咖啡者——兼写寂寞的温度>也有“卡布其诺夜晚”(《航》，页181)，在<Espresso>一诗，“寂静的回声浓缩成一杯不加糖的Espresso”，诗人把味道和声音结合。同样，“失温的淡咖啡”(<心情留言>之三<流浪>，《文》，页37)，“失温的奶茶喝不出期待的甘醇”(<午后>，《航》，页178)，以及“独自和咖啡交换寂寞的温度”(<嗜咖啡者一一兼写寂寞的温度>)，则把奶茶和咖啡的温度和感觉类比。又<交谈>一诗，诗人“和一只只猫交谈”(《文》，页27)，<孤独>也写一只猫，“猫和我，在这个／过度拥挤的城市空间里／存在着——／若有似无的体温／与 孤独”(《航》，页61)，根据汉娜(Barbara Hannah，189l-1986)的看法，人们身上多少有些“猫性”，那就是“我们身上的雌性或男人的阿尼玛”14，所以不妨把猫看作是阿尼玛的代表。人本来就是一个孤独的个体，在拥挤的城市，人和人之间的疏离，一种若有似无的触觉，让诗人产生孤独的感觉，诗人也用温度来刻划这种感觉。在《文明并发症》的代跋中，诗人说得更清楚：“身处在这样的一个末日星球，一个经常与孤独为伴的诗人又能做些什么呢?除了米盐酱醋茶之外，他的灵魂，他的肉身，甚至是他的呼吸与心跳，也同样写着无限寂寞的永恒代号”(页158)。
文明和科技为人类带来丰富的物质生活，也为人类带来各种问题。<电视坏掉的第十七天>(《航》，页146)是诗人对电视文化的反思，电视对城市人“食衣住行育乐”的影响，城市人习惯定时的收看，依赖电视提供的讯息、娱乐、购物。诗人用写诗来抵抗电视对城市人生活的殖民，全诗分三节，共14行(4／6／4)，每行18字(第七行只有15个中文字和ESPN15)，刻意采用呆板的排列方式，“我在电视坏掉的第十七天开始自动的写诗／证明自己可以脱离电视的殖民而无庸置疑”。白灵给该诗的案语是“诗人在‘操烦’‘沉醉’‘慰藉’‘沉溺’等相互矛盾的情结中，以消极方式抵抗，‘现实性的饥荒’靠此等窗口(如锁码的色情节目)也解决不了。指出人类根本性的灵与肉的困境”16。然而，写诗或可看作一种艺术的治疗，是一种表达的需要，让情绪得以舒缓，这也许可以解释诗人在《航行，在诗的海域》所感到的写诗的“幸福”。除了电视机这种文明的产物外，诗人<家电五首>(《航》，页89-90)中还提及“除湿机”“电冰箱”“微波炉”“吸尘器”和“日光灯”，洪淑苓（1962- )点出这些文明产物所反映的全是都市生活的疏离17，如<电冰箱>一首，全诗3句，“低温保存的怨恨不易腐败／彷如日夜徘徊的潮汐张望／伺机解冻愤怒的结晶”，“怨恨”持续埋伏在内心，且随时爆发。又如<日光灯>，“仰望圣洁的救赎／我的生命不再被黑夜，掩盖／瞳孔的显像神迹”，大概是诗人看到庙宇内的日光灯，对人们膜拜神只有感而发。
“速食”是现代社会步伐越来越快的一种现象，它意味着只求速度，不求内涵。当爱情也可以“速食”的时候，不再有细水长流，人和人之间的距离也就更远，<爱的辩证(二式)>(《航》，页63-64)一诗，诗人似在挑战洛夫的<爱的辩证(一题二式)>18。洛夫藉《庄子》<盗跖篇>“尾生抱柱”写守信行为，但方群写的，却是“在极精密的针孔镜头下／在低干扰的录音磁轨上／你揭开的标题”和“在高频率的阵阵呻吟中／在无止尽欲海波涛里／你出轨的速度”，似在说现代人对爱情不忠的外过问题，写价值观的崩溃的问题。正如<欲望街车>(页65)的男女爱情观“恋情冷暖和接吻次数的平方有关／沉溺的肉体堆叠着山盟海誓的虚幻梦想”，“平方”是一种计算，堆叠出来的都是假象。<双头蛇与四脚兽>(《航》，页166)是诗人笔下的另类动物，诗题下引一则《台湾通志·风土志》的记述，应属煞有介事的伪装。人们一般看到的“双头蛇”，也许只是二蛇在交尾，至于“四脚兽”自然也不是青铜器中的异兽，那是情侣过在公众地方举动过度亲昵的隐语。这首诗在排列上一分为二，诗行长短不一，上边是<双头蛇>，下边是<四脚兽>，上一首各句齐尾，下一首各句齐头，上下之间有一列空白，显示的是头在上脚在下，但“双头蛇”中的“水泥丛林”和“躺卧”等语，见到的是室内，而“四脚兽”则是在城市中幽暗的角落出现，一内一外。双头蛇有“捆绑不住原生的背离渴望”，四脚兽则是“羞怯的窥视已然沦丧”，诗人所揭示的都是色欲在作崇。
“廉价的速食爱情经常消化不良／多盐多脂肪的垃圾热量容易使人发胖”(<欲望街车>，《航》，页65)，“发胖”和“消化不良”就是身体对人的警告。泡面是一种既廉宜又方便的速食，但食物只是转喻。诗人有两首以“泡面”为题的作品，其中一首如下：
嗅着防腐剂的刺激味道
我的鼻腔开始抽搐过敏
太多的不满与抱怨
徘徊在食道与胃壁之间
沉重的夜色之内
选择总是模棱两可的灰暗答案
也许热水的温度不够
油炸的蜷曲面条仍有些生硬
就像我们之间曾经有过的那种交情
只有在过度饥饿的时候
偶而的你，才会
偷偷想我。((泡面)，《文》，页51-52)
泡面的味道和面质本是要适应人的口味，但它并不能刺激诗人的食欲，反而令人抗拒，味道和软硬度变成你我之间的相处情况。诗人从泡面的味道点出不满、抱怨，却又模棱两可，面条生硬的感觉仿如交情，诗中所写的是一种无何奈何的妥协。另一首是<城市笔记>之二<泡面>，全诗4句：“极度饥饿的爱情，没有／太多的选择／我脱水的心，需要你／滚烫的抚慰”(《航》，页173)，内心的情感干得像泡面，写人把这种感觉写得非常具体。
除了泡面这种速以外，另一种可以谈的是“麦当劳”饮食文化。<政治犯>中的那位“末期政治犯”，“吃得太少／想得太多／喜欢挑课本上的错别字／誓死不搭公车／不吃被资本主义污染的麦当劳汉堡”(《航》，页18)。陈大为(1969- )曾透过现代诗来再现美式速食在台湾的发展，认为麦当劳已彻底的符号化，麦当劳：
已经不再是一间速食店，而是一个集约会、休息、进餐、聊天、K书、玩乐、打发时间的地方，它默默地储蓄都市人的生活作息和记忆，吸引居民与路人的认同，它甚至是一个让都市情感不自觉地蝟集起来的节点。19
诗人在《台湾新诗分类学》曾讨论“麦当劳化”的饮食现象，麦当劳所供应的是一种不断复制和大量生产的食品，诗人曾分析罗门、张默和岩上相关的诗作，也曾以“麦当劳”为题材入诗，如<麦当劳的周日上午>(《航》，页170-172)，据诗人自己的解释，这首诗是诗人“亲自置身于场景中来省思国内外的种种问题……显现出现实生活中制式化的孤寂无聊。然而这些无奈并非是速食业所带来的，那是整个时代变化与动荡的结果”20。该诗第1节有“简单的早餐、午餐和晚餐”，最后1节有“相同的早餐、午餐和晚餐”，食物没有任何的变化，诗人在诗中将世界的大事，诸如“俄罗斯经济崩溃／北韩试射飞弹／瑞士航空坠机／伊朗即将进攻阿富汗”，与“小小的岛国窜著不可思议的现象”并列，诸如“股市积弱不振／废省风云不断／葡式蛋塔横扫消费市场／高中联考即将废除”等，最后是“无奈的惊心、伤心与痛心”。
饮食习惯自然涉及人的身体，城市人的许多疾病，如肥胖、哮喘、焦虑、抑郁等，似乎都是伴随着现代文明而来的。在诗人的作品中，不难看到与疾病相关的用语21，更有直接用作诗题的，如《航》的<网路夜诊>、<病痛三则>、<流行性感冒>，《文明并发症》的<选举免疫不足症候群> <文明并发症>等。“文明”固然代表着社会的进步，但诗人在《文明并发症》的<代跋>中说：
经过这些年来的惊人科技发展之后，我们享受了空前优渥的物质生活，但是在此同时，我们却也必须面对前所未有的危机与病痛。在我们透支了太多的自然资源之后，大自然也从四面八方向我们反扑：南极上空破裂的臭气层，饱受污染威胁的土地与水源，濒临绝种的野生动植物，以及层出不穷的细菌与病毒……22
这已是过度消耗的问题，<进化原理>的<哲学蛙>最末两句，便预告“于是在地球毁灭之前／所有的单纯细胞已开始分化……”(《进》，页144)。在<文明的并发症(五种)>(《文》，页152-156)组诗中，诗人所举的并发症是“脑瘤”“中风”“先天性皮肤过敏”“上呼吸道感染”和“AIDS”。“疾病常常用作隐喻，来使对社会腐败或不公正的指控显得活灵活现”23。噤语的年代虽然早已逝去，但两代之间正如<长辈>一诗：
错综的精神气血筋肉骨皮罗织着缠绵的爱恨情仇
你是我曾经期待的过去完成式
我是你不愿想像的未来进行式(《航》，页27)
“我”所追求的当然有违于“你”这些“长辈”，只是陈谦(陈文成，1968- )讨论<文明的并发症(五种)>的<脑瘤>时，仍慨叹“虽然民智大开，但愚騃者仍不在少数”24，仿如<政治三明治>(《文》，页54)，该诗的题目和内容都暗示著政治，“三明治”固然是有所指25，“政治三明治的内容总是能让大多数人满意”“毋需用脑的早餐”，诗人把政治和食物结合。又如<中风>：
某种剧烈的心情震荡之后
突然严重丧失
妥协语言真伪的辨证能力
也许是某种意外的过度冲击
茫然中，渐次减弱
抽象思考的多样探索
于是在右侧优势的习惯逐渐消失之后
我开始用力学习，所谓
左倾行动的思考可能
全诗只3节，每节3行，丧失语言能力和抽象思考能力，以及半身瘫痪等，都是中风的后遗症，由是引出“左倾行动的思考可能”，或许藉此对抗不义社会的力量。左和右是一种立场的比喻，此处不妨对照<某教授>中的“过马路的习惯仍然是中间偏右”(《航》，页149)，以及<指南针一一赠父亲>中“父亲也就像是一只忠贞的指南针／在相同的办公室等了三十年／走路坚持靠右／吃饭不可偏左” (《文》，页63)。
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1933-2004)在《疾病的隐喻》中曾归纳出19世纪治疗结核病方法的一个共同点，那就是离开城市，并举《茶花女》中的维欧莱塔从邪恶和不健康的巴黎迁到有益健康的乡下便康复了，但当她离开乡村重返城市，意味着放弃幸福，最终因结核病重临而死26。在方群的诗中，诗人似乎也将离开看作治疗的良方，<这一次，我离开>“我会找到属于自己的亮丽色彩／没有核能的污染／没有社会的变态／没有暴力的压迫／没有历史的伤害”(《文》，页102)，又“我收到一张机票，来自心底／可以离开不安与恐惧的地方／指名，在任何风暴之外／依旧可以沉睡与苟安的／假想温床”(《文》，页104)。
3．考试
诗人的另一个身份是老师和大学教授，他在<考试四品>(《航》，页98-99)中，曾用“报名表”“准考证”“答案卡”和“成绩单”等文件，写下莘莘学子考试的经历。这首组诗各题是一顺序的关连，但<成绩单>最后的对句，“飘零成暮春的落花／沉沦在记忆的淤泥”，写青春飞逝，略带忧伤。在诗人笔下，关于考试的作品，有1994年4月10日的大游行前写下<给我们一片自己的天空一一写于四一0“教育改革”游行之前>(《文》，页140)，鼓励各界人士参与，“所以，亲爱的朋友／请你来到我们疲惫的身边／帮花朵走出温室／放鸟兽回归自然／在溪谷平原的轻轻抚摸下／并肩仰望公理的阳光”。游行是某种力量的凝聚，而该游行也是台湾教改的一个起点。到了2008年3月，诗人又发表了一首<教政十四行>，
(以下每行各有一个错字，烦请挑出错字， 并将正确的答案写在括弧内。)
( )关于叫育
( )国家胃来改革的目标
( )在于煮体性的建立，以及
( )鸡本思维的确定
( )九年一罐的理想
( )纯然是异务教育的再升华
( )升学鸭力的问题
( )在烧后便可以大幅改善
( )台湾帝一
( )自由万碎
( )人民认同的关贱事项
( )绝对是药处理的优先事项
( )一切不容有撕毫的迟疑
( )也不随人事调整而搁痔
(以上题目，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绝非巧合。)
把现代诗变成填充题，以及同辑的<公投范例练习>(页142)，都是以新奇取胜。更于当中14个错别字是否另有玄机，笔者猜不出。教师惯常都会为学生挑错别字，但教改错在哪里?这是读者可以尝试寻找的。至于十四行，也看不出是模仿商籁4-4-3-3的十四行体，但1994至2008年刚好是14年，或许只是偶合。
<回家——94年大学指考国文作文阅卷有感>(《航》，页151)“只在眼睛与课本的思考空间／只在住家和学校的徘徊领域”，诗人慨叹学生的文章千篇一律，人生经历和思考能力都有限! “重回出生地产卵的绿ㄒ一龟也颇具创意／(抱歉，ㄒ一写了注音。)”也许就是学生写不出汉字便改用注音的现象。就日常生活所见，以注音代表汉字并不稀奇，尤其在网路世界中的“火星文”，但这种文字也见于2006年台湾“大学学科能力测验”，语文教育和网路语言就不得不让人们深思。在<一篇关于文字ㄉ华丽冒险>(《航》，页154)一诗：
我开始怀疑我们是否同文同种
在偶遇的街头也能以相同的语言沟通
迎面扑来的：：>_<：：和^_^
不停地侵袭病变的思考中枢
该诗最后一节，是诗人的戏拟：
原诗 释文
8l或886ㄉ差别5仍无法6解 8l或886的差别我仍无法了解
纵然5来自火★也4这样ㄉ坚持 纵然我来自火星也是这样的坚持
5→U3344ㄉ∞崇拜 我对你生生世世的无限大崇拜
From Orz开4 从拜服开始
XD 闭着眼睛狂笑
<如果当时……>也是2008年学测国文科“引导写作”的一个题目，在一篇同名的文章中，诗人的感受，是面对“一大堆文不对题、胡言乱语、错字连篇的随性组合文字，究竟该如何给分?”作者也列举出某些奇文，诸如“我一定要考上‘功利’大学”“望着那‘陈鱼弱燕’的女生”“到阳明山赏‘婴’”“利用‘脚滑’的行为”等等27。
四、社会的各色人物
人是怎样的一种动物?诗人在多首组诗里，有些零星的答案。<城市笔记>的<饕餮> “天上飞的／地下跑地／水底游的，都／浓缩成烫金菜单上，点点／垂涎欲滴的／泪”(《航》，页173)；<世说新语>的<狐疑> “怎么可以 相信／比我们还要狡猾的／人”；<毒虫五语>的<蟑螂>则“睥睨，两足的灵长类／横行地球”(《航》，页109)。这都是对人类某些行为的概括，诗人笔下还有些较具体的人物，包括“角头老大”、“某代表”、“不倒翁先生”、“苦行僧”，甚至童话角色等。诗人喜欢“正话反说”和“反话正说”的修辞，如<洗心革面>（《文》，页111)中的那位“角头老大”，又如《某代表》，诗人采用平实的句式，首两节共八句，都用“他有……／却有……”的句式，第3节是“他用……／再用……／他热爱……／每天总不忘……”，至于“他”日常的生活：
他辛劳得无法吞咽平凡的米饭
只能品尝些许的补气燕窝
进食少量的壮阳熊掌
他从不浪费珍贵的民生用水
只努力想用XO来平衡贸易逆差(页109)
尽管有点夸张，却以饮食突显这位代表的生活奢靡。第5节是“他凡事总……／却只把……／他能……／却更……”，最后两节是诗人的结论，该两节的第一句分别是“他实在是个无懈可击的标准代表”和“他实在是个不折不扣好代表”。读毕全诗，读者应该知道这是一位怎么样的代表。“代表”同样见于<蕃薯稀饭一一兼致友人>(《航》，页20-21)，“我们的代表从黑色的宾士车里昂然窜出／挥动金黄的劳力士反射众人羡慕的眼光”，轿车和名表“写着无庸置疑的奇迹与不可思议的神秘力量”，诗人也借“蕃薯稀饭”的今非昔比来写“逐渐腐坏的期待和理想”。<他们>一诗则较为含蓄，全诗7节，每节4行，“他们”一词在前3节隔句便在开首出现，后3节每句都是每句的开首“他们”，最后一句是“他们让生活充满不停的连环惊奇……”(《文》，页116)，一首诗出现19个“他们”，强化诗人对“他们”的刻划。另一首<我们的市长有担当>(《文》，页117)，全诗四节，诗人用“我们的市长有担当”这句话做为其中三节的首句，诗中的“中央的法律不够严密完善／所以责的归属不在于地方”“他不辞职规避责任的压力／勇敢地迎接民众的愤怒与不满”，明显都是反话正说。又<三不五时>一诗，诗人用闽南话做诗题，意在暗示。全诗共三节，第一节首尾两句是“三不五时”“显示我真心注重乡土”，第二节首尾两句是“三不五时”“证明我确实关怀民主”，第三节首尾两句是“三不五时”“宣告我明辨是非善恶”，首两段是在媒体镜头下政治人物的活动，选举临近，社会上演不同的政治秀，不足为怪。第三段则是媒体镜头以外，“眺望自己可能飞黄腾达的美好未来／在处处黄黑泛滥的物欲盆地上／无疑的一一／宣告我明辨是非善恶”，另诗中的“风雨山头”和“盆地”似有所指。
“不倒翁”是古老的童玩，诗人笔下的这位在政坛上的“不倒翁先生”，“历经多次的官场暴之后／不倒翁先生依然挺立”，“不倒翁先生天生的媒体宠儿／分明的五官与滑稽的言行总是成为茶余饭後笑柄／他办事的能力我们不多置评/社交的手腕却宛如然攫食的八爪鱼／在单人床与双人床之间／在烟雾的迷蒙与清醒的酒精之外”，但“这样的外型适合这样的环境／这样的环境需要这样的外型”(<不倒翁先生>，《航》，页22-25)，所以诗人写的，是某类政治不倒翁，同样也写当下的政治境况。<苦行僧>(《航》，页28)写的可能是政坛中人，又<选举即事三首>(《航》，页46-47)，诗人所用的三个标题分别是“比目鱼”、“变色龙”和“白鹭鸶”，诗人似乎是把他所认知的事情“符号化”，见出三类不同取态的人物。
<现代童话>共4首，国王、王子、公主都是童话中的人物，诗人似乎将童话和现实中的一些题材叠合，以达到讽刺的效果，但诗人似刻意用“太后”代替了王后的角色。组诗中的每一首都是4节，每节4行，然后再加一行，这最后一行全都用括号括上。“童话”一词，本来就有难以置信的含义，以第三首<我们的公主>为例：
我们的公主不刁蛮
不戴皇冠也不穿蓬蓬裙
随意裸露光滑细致的肌肤
吸引智慧的僧侣和屠龙的英豪
我们的公主不任性
汉堡炸鸡蛋糕火腿鹅肝酱鱼子酱样样来者不拒
为了金发的偶像她刻苦学习占星术
一样走正门参加不可能落榜的考试
我们的公主不贪心
不计较工作的性质、分红与月薪
从来不会找不能解释的理由迟到早退
乐於在年终的舞会上招蜂引蝶
我们的公主不自私
开心的在网路上和大家分享绯闻
努力塑身绝不依赖药物与精密的外科手术
让世纪未的明星为她繁复的婚姻重重加冕
(而我们在传说中，依然反反覆覆……)(《航》，页34)
对于公主和王子这些封建权威的称谓，读者容易对号入座，但现代社会的确出现了的“公主病”“王子病”“女王症”之类的心理症状。每一首的最后加括号的一行诗句，分别用悠悠荡荡、匆匆忙忙、反反覆覆、来来去去等四字词，再加省略号，意味着一种持续的状态。
五、社会的关注
向阳(林淇，1955- )为《文明并发症》写的序中，指出方群的诗作“延续着写实主义的脉络，歌哭、咏颂、嘲讽、针砭，无一不与台湾现实社会同一呼吸，并且给与读者勇健自信的感觉”28，而这类诗作主要见于该集的第五、六两辑作品中。读者只要在互联网上检索，都会发现诗人以时事入诗，如<住者有屋两则>的<辐射屋>（房屋建材受辐射污染危害健康)和<海砂屋>(建屋用的海砂未经处理引致钢筋銹蚀膨胀造成混凝土块剥落)，<死了一个海军上校之后>(写拉法叶舰军购案)，全诗5节，各节首句都是“死了一个海军上校之后”，第1和2两节的首句多一个逗号和“终于”二字，各自衔接该节第2句首五字“让我们了解”和“让我们知道”，第3至5节的第二句分别出现“仍然”“依然”“还是”，显示一切如常，第5节写诗中的“我每天还是一样的打卡上下班／做一样反反覆覆的无聊工作／吃一样忽忽忙忙的早餐／睡一样不安不稳的床……”(《文》，页129)。<请你们给我一个铜像一一夜梦林靖娟老师有感>(写林靖娟老师舍身救人)等。读者在<在这个……>一诗中所看到的这个年代，全诗4节，每节4行，属复沓的形式，诗中的我“在这个崇尚复古的年代”“在这个叛客流行的年代”“在这个投机理想的年代”“在这个不知所云的年代”(《文》，页96)，诗人感到悲哀、摇摆、徘徊和痴呆，而各节中的“街头旗帜”／“战斗舞台”、“风向汽球”／“必胜明牌”、“内线交易”／“生命型态”和“自然环境”／“社会安排”，所呈现的都是各种社会现象。
在<在这个不义的年代>中，“在这个不义的年代／真理曝尸腥羶的喧嚣广场／逐臭的蛆虫终日饱餐／嗜血的绿头苍蝇嗡嗡叫响／龟裂的眼眶写满邪恶的刀伤／交叠是非的拳头全都一模一样／锥心泣血的悲惨结局反覆倒带／围观的群众却继续欢呼鼓掌”(《航》，页37)，全都是一些恶的意象。19世纪文评家俄国皮萨列夫(1840-1868)主张文学应反映生活中的矛盾和冲突，他给诗人定下了任务：
诗人，作为一个热情的、敏感的人，一方面要了解社会生活的每一次脉动的十分深刻的意义，同时也一定要用全力来爱他认为定真、善、美的东西，来恨那妨碍真、善、美的思想获得血肉并变成活生生的现实的大量卑鄙龌龊的勾当。29
以<爱情土司>(《文》，页6)为例，该诗表征诗人博爱的心态30。全诗分四节，每节的第一句都是“也许该让爱情像土司”。“土司”这种常见的食品，“用不同的标价写着一样的名字／有温柔的双唇／也有粗糙的手臂”，它有不同的价格，吃的人不分性别，“从西半球吃到东半球／超越种族和国籍的复杂差异”。全诗最末的二句点出“没有贵贱贫富的痛苦遗憾／没有天南地北的生死分离”，这当然就是因为有“情”。诗人不一定要恨，诗人在《进化原理》的<后记>曾记下：“在现代诗的漫漫长路上，或许这是一趟既孤单又艰辛的旅程。虽然不知道终点究竟会是在哪里?(或是根本就没有终点呢?)不过总有些不可言喻的事，让一些有所坚持的人坚持着”31。诗人笔下的那位柯妈妈是社会上坚持追求正义与公理的化身32，“只要心还在跳／我将与永恒携手／挑战你们模糊的真理”(《文》，<控诉一一代柯妈妈致诸立委>，页145)，另一位诗人笔下崇高的人物，是舍身救人的林靖娟老师33，但<请你们给我一个铜像一一夜梦林靖娟老师有感>(页137)一诗中，诗人仍然告诫着“但每天睡觉前我总是会想／一样的问题会不会再度上场”“也许下次悲剧重演的时候／我将会是你们的最后榜样”“在每一个纸醉金迷的角落夜晚／我会保护你孤单的孩子永远快乐平安……”，“孤单的孩子”自然是被烈焰吞噬、父母再也不能照顾的小孩，“最后榜样”一词更是沉重的双关语。
核废料污染在台湾是重大的社会议题，诗人在<进化原理>的<哲学蛙>便预计，“直到反应炉释放足够的高温／基督将会再度降临／并预言末世的圣经版本／演算‘进化原理’的公式”(《进》，页144)，<未来机器>也提及核污染，“当沮丧与死亡的指导原则已被面临放弃／我们早已不再奢望纯净的阳光和雨滴／在这片核能放射严重污染的黄色土地”(《进》，页133)，又<进化原理>中的<哲学蛙>，诗中的我追捕一只反对核四的哲学蛙，要“绕过重金属埋伏的放射废水” (《进》，页142)，而<远离兰屿>(《文》，页85-86)一诗的主题就是核废料放置的问题，“谈起海浪／只有三只路过的雅美飞鱼／挺身，与我辩论／关于国籍的划分，与／独木舟的坚持归属／是否相同?”。雅美族是台湾的原住民，居于台湾东南外海的兰屿上，但兰屿却被用作核废料的暂存所，引致他们捕鱼的海域受污染，该诗第3节：
亮不亮的文明问题
包裹着
要不要的问题文明
关于宿命的传统悲哀
在，银盔与钞票之间
在，尊严与生命之外
“银盔”是雅美族男子在飞鱼祭时戴的头盔，诗人点出文化保育和为利是图两种态度，并批评不尊重种族共存。
另一首<给我一座核四厂>（《文》，页130)，全诗共8节，每节的诗行不一，但每节都重复一句话：“给找一座核四厂”，极具反讽的意味。这个题目表面上是要求一坐核电厂，但细读自然会发现是诗人在批评，“厚重的西装才能抵御办公厅的低温冷气”写浪费能源，“让我发展神秘的武器不再困难”写某种意图，“让回扣的成数随经济成长”写贪污，“让国际友人对我们勇气刮目相看”写核电厂的危机，但官员的口吻却是“除了人为的疏我之外，理论上／是不会发生任何的故障”，“适量的幅射对人体绝对不会有任何损伤”，显示的是种种“似是而非”的说法。为争取民众支持，官员利诱“关于地方建设回续医疗保健服的补助金额／一切都可以慢慢慢慢的好好商量”，利诱不得，最后还是“听下听是你可笑的权力／做不是我一贯的主张”。诗人在句中加入“可笑”和“一贯”，对某些想法挞伐。<住者有屋两则>之一<辐射屋>(《文》，页134)是另一首关于核污染作为题材的作品，“多年以来安身立命的公家宿舍／放射著神秘的回旋磁场／可以改前世的基因／或是突变来生的品种”，看着那些受影响的人，诗中的我不禁担心，“我的后代一一／会是一只滑稽好笑的绿色忍者龟?／还是半人半兽的智慧变种猿?”，在这个严肃的议题下，诗人仍不失幽默。
六、小结
方群的诗风，已有一些既定的看法，笔者碍于识力，只能散论他的一些作品，尝试从诗人如何回应所身处的年代作评述。周宪(1954- )讨论日常生活的现象学，曾提出人为什么背离本真的生存而坠入日常生活的沉沦深渊中，并引用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1889-1976)的看法，那是人自身的命运，也是现代技术使然，其后果：
首先是人与世界的物化，人和世界之间日益失去各自的特性和本真性，双双成为被塑造、被计算使用的物质，整个日常生活世界完全成为无差别的物化的世界。其次是人与世界的分离，人成为主体，而世界则成为人的客观对象，自然成为人的资源、提供者和能量加油站，主客体之间的和谐关系被紧张对立所取代。第三个不可忽视的技术恶果就是社会的齐一化，也就是说世界日益地平均化，生活变得单调而乏味。34
周宪认为人面对着这样的窘境，只有沉思才能获得一种自主的力量，而诗也是真理世界的表达。<航行，在诗的海域>是方群收录在《航行，在诗的海域》的压卷之作，这首诗似是“他们”(诗人)把创作的经历告诉读者，最后一节的四行“镶嵌在基因深处的委婉使命已被摒弃／我们选择凶险的反讽方位继续勇敢 向前／回旋于阴湿躁郁错杂的澎湃海域／这是一场以灵魂为赌注的华丽探险 毋庸置疑……”(页240)。毋庸置疑，诗歌有超越日常生活和批判社会的功能，而诗人“依然向着遥远的乌托邦继续挺进，追逐那传说中的青鸟”35，在《文明并发症》的时代，方群曾提出“诗人又能做些什么呢？”答案就在<电视坏掉的第十七天>。
注释
1.《进化原理》(宜兰：凯拓出版社，1994年5月)、《文明并发症》(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97年1月)、《航行，在诗的海域》(台北：麋研笔墨，2009年9月)，下引原诗只标原书简称《进》、《文》及《航》，并附页码，不另加注，以省篇幅。
2.孟樊，<台湾中生代诗人的创作趋向>，《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27卷6期(2009年12月)，页13。全文，页12-19。
3.论文：(1)陈政彦，<人间行走浅——论方群的诗>，《创世纪诗杂志》，164期(2010年9月)，页61-66；(2)徐若冰，<清醒的梦着——读方群诗集《航行，在诗的海域》>，《当代诗学》，6(2010年12月)，页179-184；(3)陈谦，<探看方群<文明并发症>的控诉意图>，《诗的真实——台湾现代诗与文学散论》(台北：秀威资讯，2010年6月)，页43-44。另有三本诗集的四序文：(1)向明，<未知中的真知——读方群诗集《进化原理》>，《进化原理》，页1-7；(2)杨昌年，<七彩与一白——评方群诗集《文明并发症》>，《文明并发症》，页i-vii：(3)向阳，<摆荡在美学与生活的两峰间——读方群诗集《文明并发症》>，《文明并发症》，页viii-xii；(4)谢欣岑，<序：启航>，《航行，在诗的海域》，页8-15。
4.王光明，<近年的中国诗坛>，《江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8卷3期(2009年)，页25-26。
5.白灵，<平行与交错——《两岸四地中生代诗选》出版的意义和影响>，《新诗评论》，总12辑(2010年12月)，页103-121。
6.向明，<未知中的真知——读方群诗集《进化原理》>，《进化原理》，页4。
7. http：//ed.arte.gov.tw/ch/result/content_1.aspx?AE_SNID=4060
8.陈政彦认为<路灯>一诗所刻划的是流莺，见<人间行走——浅论方群的诗>，《创世纪诗杂志》，164期(2010年9月)，页61。也许是某些妇女失去丈夫而不得不争扎求存的境况。
9.徐宗懋，《二十世纪台湾：光复篇》(台北：台湾古籍，2007年)，页235。
10.陈大为，<定义与超越——台湾都市诗的理论建构>，《亚洲阅读：都市文学与文化(1950-2004)》(台北：万卷楼，2004年9月)，页67。
11.陈大为，<定义与超越——台湾都市诗的理论建构>，《亚洲阅读：都市文学与文化(1950-2004)》，页68。
12.萧萧主编，《八十九年诗选》(台北：台湾诗学季刊杂志社，2001年4月)，页122。
13.荣格等著，《人类及其象征》(张举文、荣文库译，渖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88年6月)，页187。
14.芭芭拉·汉娜，《猫、狗、马》(The Cat,Dog and Horse Lecturers and the Beyond,刘国彬译：北京：东方出版社，1998年9月)，页138。
15.ESPN是Entertainment and Spots Programming Nerwork的缩略，是体育台的频道。
16.焦桐主编，《九十年诗选》(台北：台湾诗学季刊杂志社，2002年5月)，页157。
17.洪淑苓，<来去看花佮吟——诗二0 0 0四年二月份《台湾日日诗》读后>，《现代诗新版图》(台北：秀威资讯，2004年9月)，页153。
18.向明为方群《进化原理》写序，已提及方群为了锻链自己，常向已成名的诗人挑战，另出新境，见<未知中的真知——读方群诗集《进化原理》>，《进化原理》，页6-7。
19.陈大为，<胃的殖民史——现代诗里的辽食文化>，《中华现代文学大系(二)——台湾1989-2003》(余光中总编辑，台北：九歌出版社，2003年10月)《评论卷》(二)(李瑞腾主编)，页1287；全文，页1277-1294。
20.林于弘，《台湾新诗分类学》(台北：鹰汉文化，2004年6月)，页169。
21.林子弘和谢欣芩二人曾发表<台湾现代医生诗人的疾病观察与医疗书写>，《第一届台湾语文暨文化研讨会论文集》(台中：中山医学大学台语系，2007年)，页218-238。
22.方群，<彷如-场迷路的流星雨——代跋>，《文明并发症》，页157-158。
23.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Illness as Metaphor and AIDS as its Metaphor,魏巍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页65。
24.陈谦，<探看方群<文明并发症>的控诉意图>，《诗的真实——台湾现代诗与文学散论》(台北：秀威资讯科技，2010年6月)，页43。
25.林保华在<国民党要吞噬“三明治”?>一文中指“三明治”是三立、民视这两家电视台以及《自由时报》。2010年11月19日《信报》网站：http：//www.hkej.com/template/blog/php/blog_details.php?blog_posts_id=59100
26.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页66。
27.方群，<如果当时……>，《文讯杂志》，274期(2008年8月)，页14、15。
28.向阳，<摆荡在美学与生活的两峰间——读方群诗集《文明并发症》>，页ix。
29.皮萨列夫，<现实主义者>，《西方文论选》(伍蠡甫五编，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5月)，下册，页456。
30.杨昌年，<七彩与一白——评方群诗集《文明并发症》>，页ii。
31.方群，<后记——在一个疲倦的午后醒来>，《进化原理》，页163。
32.据报导，柯蔡玉琼女士是台湾“强制汽车责任险催生者”，她儿子在车祸中丧生，为着帮助更多在车祸中的受害人，她写请愿信，到行政院、立法院静坐，最后绝食，因虚脱而送医。网址http：//www.shadowgov.tw/51644_f.htm
33.台北市立美术馆美术公园矗立着林靖娟老师纪念雕像。1992年5月15日，台湾桃园县平镇市火烧游览车，23人死亡、9人轻重伤，林靖娟老师在火场拯救学生逃离火场，壮烈牺牲。参考资料：维基百科网址：http://zh.wikipedia.org/wiki/林靖娟。
34.周宪，<日常生活>：《文化现代性与美学问题》(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2月)，页56。
35.方群，<跋：如果/还有/明天>，《航行，在诗的海域》，页25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