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生代”:焦虑与沉潜中的“在场”写作
崔修建
(哈尔滨师范大学)
日益引人关注的“中生代”诗歌创作与批评现象,已然成为当下诗坛不容错过的一道斑驳的风景。欣赏、赞叹、不屑、质疑、斥责、讥讽……就像当年“朦胧诗”和“第三代诗”崛起时一样,“中生代”在赢得掌声的同时,也在承受着种种诘问。然而,我们抛开有关“中生代”争讼不一的命名,认真审视被诗人和诗评家们归为“中生代”诗人的大量鲜活的文本,深入打探这些文本所呈现的写作向度、个性特征、整体风貌、成败优劣等,或许才有可能拨开诸多嘈杂、纷纭的“标签式”自足性批评话语的纠缠,打破对其以偏概全、简单归类的粗暴指认,更准确地走进“中生代”诗歌写作现场,进入其风格各异的文本内部,从而完成更为“贴身”的批评。
正如不少批评者所言,作为对自我存在的一种有意识的指认和描述,“中生代”的命名其实已透露出了一种“代际焦虑”。前有“朦胧诗”和“第三代诗”的巨大身影,后有后现代文化背景隆盛的70后、80后乃至90后诗人更为姿肆的现代传媒包装与造势,正如其名字(无论是叫“中生代”或是“中间代”)一样,“中生代”的“夹缝”生存,远离了喧嚣的团队集结,没有了流派、主义的旌幡招展,一个个独立的个体静默、内敛、沉潜的书写,反而形成了静水流深的个性气质,其杂花生树或杂树生花的个人化的诗歌写作,在有意或无意之间,造就了其难以整合的多元分散的写作向度。
然而,仔细梳理、检视“中生代”诗人诸多有代表性的文本,我们依然可以看到浩若繁星的“中生代”诗人们,在似乎毫不相干的松散的个人化求索过程中,也同样呈现出某些具有“类”性的特征,其抒情策略、写作技术的选择等,都有着某些不约而同的自觉,并由此形成了某些特色初具的写作症候,自然地与其生存的时代语境实现了某些十分契合的深层互动。
其一,“中生代”诗人从对社会现实的热切关注,转为对心灵体味的敏锐捕捉,重视个体生命的丰富体验。随着“朦胧诗”和“第三代诗”的迅速退潮,更为平民化、凡俗化、娱乐化的1990年代以降,社会空间更加开放,商业世俗主义思潮泛滥,消费主义日嚣尘上,后现代主义的平面性、无深度感、碎片化、游戏化以及不同于现代主义“炽热”风格的“冷漠感”弥漫于社会各个角落,而“欲望化”不断升级扩容的大众文化狂欢,又迫使已退至边缘的精英文化阵地一再萎缩。许多“中生代”诗人身临其境,逐渐清醒地意识到:曾经那些高蹈的“大我”的抒情、非诗的“盛词”书写、黏稠的日常生活描写以及过度迷恋技术打磨的“知识分子写作”等,都不同程度地偏离“此在”的叙述,自然无法真正进入到社会实现的内部,那些众声喧哗的乌托邦和宏大叙事,非但没有凸显诗人独立、自由的个性,反而消弭了个人独特的诗性体验。
于是,“中生代”诗人有意识地将关注社会现实的目光回撤,转而对个体在现实中的细微的心灵颤动、生命体悟,开始投入了更多的热情,更自觉地观照敏锐、细腻的心灵体味,并以更加人间烟火味的诗意书写,完成了诗人对现实的深情抚摸与细致品味。如安琪的《七月开始》:“七月了,你在灯下发短信,你在想我/在重新开始的七月你在很近的村庄发短信/想我,身旁的竹凉席印着你和你的影子/很近的桌上日光灯就要炸裂/你在发短信,想我,像房东在想她的房租/”,诗人细密的思绪,被点滴的日常生活触动,将一对情人的亲密想念与房东对房租的关心巧妙地连接起来,浓郁了抒情意味的同时,又拓展了思想的空间。这首诗很像我们熟悉的那些写实味十足的“口语化写作”,却没有流于单薄、平庸的表层描述,而是将浓郁的生命气息和独特的生命感受,投射于富有生活情趣的细枝末节,但诗人没有停留于对生活表象的直觉,也没有满足于一时的灵性迸发或片刻的简单顿悟,而是穿过细碎的具象,直抵人生的某种本质,在看似信手拈来的生存境遇的呈现中,折射出生活的某些真谛和诗人深切的心灵体悟。再比如,诗人荣荣在《鱼头豆腐汤》这首很生活的小诗里,同样融进了一个诗人细微的生命体味:“用文火慢慢地熬/以耐心等待好日子的心情/鱼头是思想 豆腐是身体/现在 它们在平凡的日子里/情境交融 合而为一/像一对柴米夫妻”,正如诗人自己在一篇短文中所言:“诗更多地潜在我的内心而不是一个面具,……我写我的发现,我的感觉,我的心动,我的诗大多是随感类的,很多是随手写下的。唯一的好处是,这样的诗不那么急功近利,不空,不无病呻吟,不虚情假意。”1诗人透过一个非常寻常的一个生活场景,从似乎没有诗意的一道鱼头豆腐汤中,机敏地看到了日渐沉稳、安和的柴米夫妻生活,感受到青春的激情退却后,却有着心绪的平静、从容,平和的心态透露出一种命运在握的自信与轻松。
“中生代”诗人的组成人员与“第三代”诗人有着很多重叠,其诗学传承和精神品质,较之于“第三代”诗人,也有着明显的承继痕迹。只是“中生代”诗人更加注重对个体心灵体验的触摸和开掘,他们按照自己的诗歌标准和写作理念,竭力突出个人独特的生活观察、体验和感悟,追求完全个人化的抒情策略和语言转化方式,即便是身处公共场景之中,或面对一些公共事件,也努力呈现个人的视角、感觉、声音、技术手段等,以其色彩缤纷的个人精神漫游,勾勒出特征鲜明的个人风貌,以自觉的“差异性”,通过适度的“疏离”,诗人们完成了对既往时代和大众代言的纠偏,远离了诗坛一度流行的流派或集团的众声鼎沸,开始向个人心灵的转向和个人历史承担的选择。尤其是反拨了“不及物”的浪漫主义抒情、“伪文化诗”的实验和“乌托邦写作”后,诗人更加重视内心体验,关注日常生活的诗意撷取,因为“各种题材在现代的眼光下焕发出诗意,……诗歌写作有足够的能力进入各种生活,而不至于磨损和取消艺术的想象力:它有惊人的创造力和自信心,在生活之外或生活之中发现‘ 生活’。”2
其二,“中生代”诗人在凸显“世俗化”的个人风格的同时,也十分重视诗歌思想深度的打探,他们不再满足于敏锐的感觉和浪漫的青春写作,也无心于史诗的建构,不少诗人倾向于更为成熟的“中年写作”,更为重视个体深刻的体察,重视对自然、社会、生活、生命更具穿透力的思考,努力完成对世界本质的透析与诠释。正如欧阳江河对“中年写作”所做的阐释:“显然,我们已经从青春期写作进入了中年写作。……我认为,这一重要的转变所涉及的并非是年龄问题,而是人生、命运、工作性质这类问题。它还涉及到写作时的心情。中年写作与罗兰·巴尔特所说的写作的秋天状态极其相似:写作者的心情在累累果实与迟暮秋风之间、在已逝之物与将逝之物之间、在深信和质疑之间、在关于责任的关系神话和关于自由的个人神话之间、在词与物的广泛联系和精微考究的幽独行文之间转换不已。”3进入更为沉潜的静观默察,从最寻常的日常生活场景中,获取直抵生命深处的感悟,完成对生命意义的深度追问与超越,已成为许多“中生代”诗人写作的一个十分热衷的取向。且看安琪的《活在一条河的边上》:“活在一条河的边上,很干净,很危险/活在一条河的边上,河水清澈,欢快流走/河水河水,一个人活在你的边上/两个人陪她走,三个人如此相爱,相爱如此宽厚/如此寂寞,如同一条河慢慢走”,一条慢慢行走的河,一如寂寞前行的生命,偶尔也会有温暖相伴,爱那么宽厚,有那么孤独,生命的清澈与危险,一如那不动声色却内蕴无限的河水。如何一边咀嚼生命无法回避的孤独与寂寞,一边实现对短暂的个体生命的超越,是诗人直逼心灵的扣问,也是诗人在向辽阔世界的奋力开掘。在这里,诗人显然无意于一般的生命体验的诗意的呈示,而是更关注于对生命本质和意义的求索。
海德格尔在阐释荷尔德林“人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上”这一中心诗句时说:“诗不只是此在的一种附带装饰,不只是一种短时的热情甚或一种激情和消遣。诗是历史的孕育基础”。4作为一种自觉的写作状态,一种诗人生活和诗歌运作的特定状态,“中生代”诗人居于时尚社会、消费社会、欲望膨胀与娱乐至上的时代境遇,但他们从未放弃诗意情怀和对诗歌理想的追求,他们在更为沉寂的个人化探索中,一直不曾失落对真诚、优雅、崇高、清洁、深邃的人生的追寻,即便偶尔也会生发出一些群体性的焦虑,也在越来越世俗化的生存环境中有失落、惆怅、迷茫乃至绝望,但诗人对个人、社会、历史的自觉省察与思考,仍是满怀热忱的,是不懈努力的。正如台湾诗人简政珍《读信》中所展示的:“我等着天黑的时候看信/让一束光从黑暗中/照亮信纸旁边/一切的等待——/一张空白的稿纸/一个电话,和一支/拆信的小刀”,诗人的感兴方式的确算不上时尚,但正是这种与时尚自觉地保持着某种距离,使诗人在细致打量世俗生活和深情凝望生命的过程中,保持了一份优雅的从容,并由此在这似乎信手拈来的简单中,收获了更为令人信服的深刻。 “中生代”诗人的可贵之处在于,他们没有沉迷于个人的情感、情趣的把玩,而是更加自觉地肩负起诗人应有的社会使命和历史担当,并且以心灵智慧的引领,将个体的诗歌经验有机地嵌入急剧动荡的社会历史变迁之中。
其三,“中生代”诗人更加重视诗歌写作技术的打磨。他们对诗歌“怎么写”的关注似乎比对“写什么”还要重视,关于诗歌语感、叙事、解构、互文性等问题的探索,日益成为他们更自觉的写作追求。在这一批诗人看来,诗歌技术的娴熟运用,可以有效地处理好语言与存在、思维、想象、情感、叙事等复杂关系,这一点,只需翻阅一下诗人兼批评家藏棣的众多诗歌文本,我们就可以清楚地看到诗人如何将观察与经验、感觉与想象、当下与经验、具象与情感等,借助神奇、陌生的语言组合,将繁复的本真呈现出经验与意识叙事性,在叙事过程中完成诗意漫射与诗情挥洒。正如诗评家罗振亚所言:“‘中间代’诗人是承接第三代的艺术向度,注意将叙述性作为改变诗歌和世界关系的手段,以口语化的词语本身和叙述联姻介入生活细节,去恢复、敞开、凸显对象的面目,敲击存在的骨髓。”5
“中生代”诗人更加自觉地在诗歌书写中展开“语言自身的行动”,将诗歌语言与诗人的生命存在、个人体验与现实处境同一,使语言向诗歌更大程度地敞开。其中,“叙事性”的普泛推广,就是其中的一种更为复杂、开放的话语选择。诗人们不仅娴熟地运用诗歌叙事手段,还大量地运用小说化叙事、散文化叙事、戏剧化叙事、影视化叙事手段,从而拓展了对繁杂的生活境况的提纯、打磨和熔炼,极大帝拓宽了诗歌视域中的生活场景,使诗人更为自由地穿梭于颇具事件化、场景化的诗意世界,自然地清除了关注与被关注者之间的距离,真正地融入到了辽阔的现实生活当中,完成了抵达生活深处的“及物”写作。
当然,值得特别注意的是,“新生代”诗人高度重视文体、技法、语言、格调、节奏等各种艺术元素交融中的技术改造和创新试验,一时间,反差的、杂糅的、扭曲的和粗暴的语词组合,杂感的、随笔的、小说的、戏剧的“跨文体嫁接”,含混的、多义的、互文的“语词狂欢”和“叙事”等等,诗人们一次次个人的或集体的“技术翻新”或技巧探索,在自然地创造出不少优秀文本的同时,也不免制造了相当多的徒有技术外形而内质干瘪的文字垃圾。
尽管关于“中生代”的命名与其在当代诗歌发展史上的定位,当下仍存在着诸多的争议,然而,一大批优秀的诗人和诗歌文本的涌现,无疑已为诗坛的进一步繁荣,提供了丰沛的资源和动力,他们依然“在路上”的不懈的“在场写作”,必将还会给中国现代诗歌史丰富的书写带来更多的欣喜。
注释:
1.荣荣:《让诗歌拥有一颗平常心》,《诗刊》,2003年6期上半月刊。
2.程光炜:《九十年代诗歌综论》,《山花》,1997 年第 11 期。
3.欧阳江河:《站在虚构这边》,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56页。
4.海德格尔:《荷尔德林诗的阐释》,商务印书馆,2000年12月版,第46页。
5.罗振亚:《凭文本支撑的精神鸣唱:“中间代”诗歌论》,《广东社会科学》2007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