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两岸三地发现诗意
——论傅天虹诗歌创作与新移民文学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杨洪承)
内容提要:傅天虹先生是当代华文诗坛有影响的重要诗人。他以自己鲜明个性的诗歌创作和系列诗歌工程的建设,予以了新移民文学实实在在的内容。他凭借独特两岸三地的丰富生活孕育了他的诗情诗意;其特有的文化身份带来了他深邃的诗思,书写了一个坚强奋斗者的执著人生之歌。同时,他对诗歌艺术孜孜不倦的追求,以其敏锐的感触捕捉生活本身丰富的细节,形成了自己朴素写实中透视的象征,现代意识中包孕的传统人文的诗思和诗的意境之美。他的努力丰富了当代华文诗歌,推进了海外华文文学的发展。
关 键 词: 傅天虹 诗歌 诗意表达 新移民文学
20世纪90年代以后,政通人和,经济发展,大陆两岸和香港、澳门等多地的联系空前频繁。文学及文学史的写作在这样的情势下,也自然而然地有了新的内容。海外华文文学、华人文学、华桥文学;移民文学及新移民文学等,无论这些名称是否存在争议,来自这一群体的文学创作是实实在在的。与此同时,大陆的文学研究和文学史家也在密切地关注着这一文学现象,海外华文文学的介绍和研究,乃至文学史家强烈呼吁20世纪的中国文学不可缺少港台文学、华人文学。更重要的是,海外华人的特殊文学视野也为大陆提供了一新的参照系,获得了一个开放的文学交流、对话的平台和空间。今天,我们能够在次举行学术研讨会就是最好的佐证。
海外华文文学、华人文学、华桥文学;移民文学及新移文学在20世纪,特别在后30年中国文学中占有着重要的地位。这一文学史不是以其文学巨匠和文学经典的多少而支撑,而是在特殊的政治、文化,社会经济的环境中,一大批文化人对文学事业的执著和信念,对自我融入两岸多地独特的生活经历和感受,一种真诚地倾诉、宣泄,一种精神家园的艰难寻踪过程。文学成为了他们生活的一部分。在这个群体中,人们已经熟悉的白先勇、余光中、李敖、陈映真、洛夫等知名作家,更多有一大批默默地耕耘的无名者。他们推动了海外华文文学的繁荣负责,又与大陆文学遥相呼应,同构了20世纪中国文学的整体。这中间不能不提到傅天虹先生的诗歌创作。
傅天虹先生80年代初移居香港,诗歌创作是从80年代中期始。而其经历和创作能够属于华文文学列,重要的是他已有20余年游走两岸多地的丰富生活,特别是关心诗坛,自觉奉献于诗坛。他已创作 了《香港抒情诗》、《傅天虹短诗选》、《星岛小诗》等多部诗集。大陆、香港的文学史均有他一席之地,被史家认为:“他热情地关注这个物欲横流的缤纷世界,体认那悲凉酸辣的百味人生-------”。(《香港抒情诗》香港银河出版社1998年,第217页)诗人洛夫说:“他的诗都是他人生历险而来的酸苦”,“不仅是他在逆流中奋勇上游的记录,同时也是一个苦难时代的见证”。(《香港抒情诗》香港银河出版社1998年,第216页)自然,傅天虹作为港台澳三地有影响的诗人,他的诗不仅仅是自我的重塑和时代的注释,而是一首流动人生的歌,谱写着两岸三地“新移民”的心曲,是诗情诗意重叠的写实、象征的意象群落,创造了现代诗歌的新天地,也拓展了当代华文文学。
一
在我读的《傅天虹短诗选》、《香港抒情诗》两个诗集中,你不难看到多首直接书写“香港”、“九龙”为题的诗,同时,“小岛夜事”、“花市”、“咖啡座”、“大酒店”、“紫罗兰”、“交易所”、“黄金海”等诗人生活之地描摹的诗篇。这是每一个海外华人写作不可避免的内容和主题,诗人毫不隐晦地实话实说“入夜/香港的美/全浮在海上”;“人欲横流,物欲横流”。然而,诗人更多是以“幻觉”、“阴影”、“沉默”、“苦咽”主观精神抒怀的方式表达。这构成了傅天虹诗歌的一大特色:诗人两岸三地的丰富生活经历孕育了他独特的诗情诗意,以一个“移民”身份,一个海外华人的视野,书写港台澳独有的景与物和诗人自己的精神世界,创造出可见可感而又十分精巧的意象。傅天虹的诗歌,尤其那些抒情短诗, 既不是恢弘气势的宏大抒怀,又不是当下个人状态下的完全日常生活化的叙事。“一条横街”百年老店/卖龟苓膏的小伙计/习惯敲打硬币/消磨时间 街市五花八门/放工的人涌进大排档/叫一杯生力啤酒/听隔桌的邮差议论罢工 九龙榕树头/据说偷吃了胭脂/红红的小嘴/那可爱的鸟儿叫着“窃脂” 一条充满乡俗的横街/躺在大都市的一角/向你发问/也向你解答。这诗里有意识形态的内容,也有来自民间的传说。但这些均不是诗人真正想要表达的思想和情感,“横街”是乡村延伸的都市,也是都市的乡俗化。诗人的发现和惊叹正是在其中有非为其中的独特身份下的观察和体味。“全身黑白相间”、“有‘莺’有‘凤’”(《黑色大厦》);“小小交易所,是个大世界”(《交易所》);“分不清是入口和出口”(《咖啡座》)---------。傅天虹习惯在诗里传达这样一种不确定性的人和物,景与人,是物非物,是人非人之状态,之感觉。这是移民者心态的直观感受,这是海外华人眼里港台澳都市的面影。诗人的悖论思维和文化身份的反思性,构成了他诗歌题材和主题独有的精神向度。一方面诗人将都市的灯红酒绿、“珠光宝气”、“香气”与“性感”予以铺陈,另一方面诗人并不借此直抒胸臆,而是升华和提炼后的诗意沉思。“大酒店/坐在五颗星星上/一架转动现代色彩的/古老的风车”(《大酒店》);“暗流涌动/沿着红灯之下发亮的泪痕 或许你可以追寻到/花心深处的另一 片汪洋”(《红灯之下》)。这是一种移民文化的根性本能的情思,自觉文化意识凝练的诗意。所以,我在读傅天虹诗歌时,总是能够感到诗人是一个不定的“过客”,但是,他不是一个匆匆旅行观光客的左顾右盼,而是一个文化苦旅学者的严肃审视。在两岸三地的对比中发现诗意,在现实和历史比照中寻觅文化精神。他更多在进行着“存在之思”。诗人的生活经历没有安逸只有漂泊,没有低沉只有自强不息。他的诗歌意蕴始终背向表层的浮夸放眼着人生的百味。
二
傅天虹诗歌的第二个显著特点,是其文化身份包孕的深邃诗思与一个坚强的奋斗者执著人生之歌相伴随。在他的诗里有许多人生旅程的诗篇:《路的故事》、《夜行者》、《海恋》、《航程》、《木棉之恋》、《十字街头》、《相约远方》等。这些诗中反复出现行“路”的艰难,“走投无路的凄迷”,“路 一段一段枯萎/剧情在重复”,“路/仍在脚下延伸”。 诗人说“我选择孤独”,“今晚满怀踌躇的月色/有开始/碎人心魂的回程”(《航程》)在黑夜中默默前行者,有“暗自落泪”,眼中透出的“悲凉”,但是,诗人没有完全悲观,“深信一条路的存在/埋在黑暗中/因为夜色是真的/风声也是真的。 也许仅仅在梦中/曾经闯进一个强壮的男人/从此皓月/挣扎在夕烟和曙光之间”(《素月》)傅天虹是以诗的方式诗的语言、诗的意象,书写着自己人生独特的生活历程,表达着痛苦而复杂的精神之旅。诗人的童年“是孤独的,但并不寂寞”。在疼爱我的外婆身边的“寄养”经历和“文革”中因海外关系而种种坎坷命运的遭遇,“诗,成了我精神的寄托”。诗人的自诉,更是诗人自我的写照和人生目标。读傅天虹的诗一是诗就是人,一是诗人对人生像诗一样充满着理想和执著的信念。“热唇接住冷风/信念随感情流动/叠印出/纷乱的人生”。(《读花》)这里暗合着诗人“一脚深一脚浅”地奋斗,飘泊的人生和总是在“苦咽“的心路。这样的感受和体验即便诗人后来到了安逸的生活环境中也没有放弃。他始终没有丢掉自己这段宝贵的“碎人心魄的航程”,诗的载体保留了这份心灵的真实,也造就了我们天才的诗人。
他不是由一般生活创造的诗人。他很小时就有过半个多月新疆哈密的曲折经历;有过病倒在“为串联的学生设置的临时住棚里”十日高烧不退,满嘴胡话;有过随建筑队迁移名山大川,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终于来到了香港。这也就有了诗人的“香港抒情诗”。诗人不是为写香港而写香港的。著名诗人冯亦同是这样评价的:“‘香港诗’是诗人傅天虹创作中最独特也最可贵的组成部分,是他身居‘慈云山木屋’时期‘沐浴野风’、深入底层的情感体验与诗意结晶,它们所具有的认识价值和审美价值,都是其他诗人或诗无法替代的。”(《香港抒情诗》香港银河出版社1998年,第7页)我更认为是诗人身上独有移民文化的“根性”,特殊的两岸三地之生活,建构了诗人认知的“思”之深邃,“美”之凝重。傅天虹的诗走出了20世纪初期现代诗坛写实、抒情表现自我的诗探索,也少有了20世纪后半期大多数移居海外作家普遍“寻根“与“归化”对立姿态的抒写。他最初“绿色的小屋”的异地生活,与其说是诗人诗的孕育期,倒不如讲是他文化身份的调整时期更准确。可用诗人《途中》一首诗来表达“苦苦猜度/风的走向/浪尖上的我/早该制成标本 树的手语/遨向天宇深处/并非所有的呼唤/都有回音 失意时/三千食客纷纷离去/孟尝君试过/世态的炎凉 只能促成/意志的沉潜/坚实的桥墩/托起天堑飞虹”。诗人在苦度、寂寞中默默前行,诗人也在沉潜、坚实中托起飞虹。这就是新移民的写照,诗人在诗里诗外,以多元、动态、开放的文化视阈,寻根与归化并存,在自由港的五光十色之中能够始终保持自己的一份清醒和诗思,在种种人生逆境、坎坷之中始终以诗呈现自强不息的身影。
三
傅天虹对诗歌的钟情,痴迷,不仅仅诗是他精神心灵的释放,是他思想的载体,而且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不断地探寻这一特殊生命自身的美感和美的风格。在当代两岸三地的诗人中,傅天虹对诗歌的艺术追求以其敏锐的感触捕捉到生活本身丰富的诗情诗意,形成了自己朴素的写实中透视的象征,现代意识中包孕的传统的人文诗思和意境之美。
傅天虹的诗是每一个读诗的人能够读得懂的诗,并且能够使得每一个诗读者有所感染有所思考。现代诗坛过分的纵情、过分的理性诉说,甚至过分的晦涩朦胧、过分的抽象和象征等等,都不乏有诗人诗作。显然,傅天虹的诗不是这样。
五四以来的新诗也由郭沫若、闻一多、徐志摩、戴望舒、艾青、藏克家、绿原、贺敬之、余光中等一大批著名的诗人不懈的探索,书写了一部丰厚而壮观的现代新诗史。自然,这里不可缺少许多活跃在两岸三地的诗人,他们对于新诗史的不断丰富和充实。傅天虹是其佼佼者之一。诗人有这样几方面值得肯定的诗艺特色:
首先,是将诗意表达策略的叙事和诗的抒情方式的多样化较为完美的结合。傅天虹无论早期的诗还是近些年的诗作,他习惯以抒情诗、情诗、短诗、小诗等为诗集的名字,仿佛抒情是其诗的中心。再翻开他的诗集“夜香港”、“香港病”、“九龙蝴蝶谷”、“大屿山”、“越南女船民”、“三峡”等篇什标题,又好像有写实叙事为诗主导。当然,诗人奉献的作品并不是“话怎么说,诗就怎么写”能够直接从标题上读出来的。傅天虹善于传达自我体验的两岸三地的社会和生活环境,一方面对生活的细节描摹和个人的生存状态的捕捉,另一方面努力赋予生命的本体和内心经验世界的召唤。诗人面对多变的现实和多元文化语境的海峡两岸三地,不再乌托邦的抒情,也不是客观事物的逼真呈现,而试图以诗意叙事和多样表现相融合的方式,在自己经历的生活里和自身经验中发现“人人心中有,人人笔下无”的诗意。最典型的诗“迷途的鸟儿/跌跌撞撞/终于找到另一处敞开的窗口/扑了出去”(《闯进木屋的鸟》);“你让自己/走进了风景/用花瓣撑开空间/撑开一个/彩色的梦”(《木棉之恋》)诗中有着诗人生活世界和心灵世界的双重话语,而诗意也就在看到和看不到(感到与感受)之间升华。这正是诗人过人的抒情策略。
其次,像许多好诗一样,我们的诗人也注意将自己独特的生命感受溶解在意象中,将复杂深沉的情感寄予在象征和暗示里。但是,傅天虹在这普遍的诗歌言说方式外,还多保留了自己的一份诗艺创造的独特,即在广阔生活的海洋营造诗的意象,更努力在意象群落中挖掘彼此的张力,从而形成了饱满、凝炼的诗风。《野望》一诗对现代都市消失了田园牧歌的“怨情”,是在对比中呈现出意象的张力。“溢出沙滩的怨情/岩石是风干的泪滴/遍地都是/遗落的牧歌 私家的车/私家的屋/私家的田园/私家的路 乡音失血变成苍白-----高高的栅篱墙/显示楚河汉界/篱墙上每一根尖利的铁簇/是势和利的宣言。”正是都市的车/屋与乡村的田园/路发生的矛盾,正是栅篱与尖利的铁簇的对比,将沙滩的怨情,遗落的牧歌联系到一起。于是,“野望”在乡村和都市之间构成了意象的张力,也变成了诗美。《星岛的情绪》“用黑色去染/用金色去镀”是色彩的对比度,《童谣》“乌篷船嵌着初春景色/我和杜甫对坐”是现代与传统的时空对接,--------。这些均呈现了意象张力,构成了诗的立体的结构。“星岛”的花花世界实际联系着是纵横交错地复杂内在“情绪”。诗艺的整体性和网络式的结构,创造了虚实相间的含蓄而深沉的审美效果。
再次,傅天虹的诗在诗行、诗节的整饬和音乐的节奏上,也创造了自己抒情诗的韵律,尤其他的抒情短诗更显其诗性形式美的功底。在他的《香港抒情诗》集子里,几乎没有很长的诗篇。全诗一般不超过四个诗节,而每节也不过四至五个诗行。虽然个别篇什具有散文化的诗节,但也并不影响诗的整体节奏。他的《默契》、《沉默》、《无怨》、《流言》、《死水》等等短诗,不仅仅给人能够体味、把脉到诗人精神心灵的律动,而且使人有特殊的美的“目感”。 读这些短小篇幅的诗,既有阅读美感,又有诗思的蕴藉。十分工整的诗行、诗节,伴随着音乐美。显然,诗人吸取了五四冰心诗歌的某些余韵。我们的诗人真正是在的用心和用功地进行诗的创作。这自然有了自己诗的个性特色,也就不足为奇了。
四
傅天虹的诗之成就,最后还要提到的是,诗人因写诗到爱诗再到奉献诗坛工程建设,成为当代活跃海外华人诗歌群体有影响的名家。他以诗会友,以诗为桥梁,积极铺架两岸三地文化、文学,及诗歌交流、对话的大平台,为新移民文学做最实实在在的基础工作。傅天虹80年代中期开始就一面写诗一面活跃诗坛,组织诗团体,创办诗刊物、诗出版机构,历经磨难和坎坷,志向不改。他充满信心,努力编织两岸四地繁荣文化的美景。凭借诗歌创作的纽带,进行了一系列大手笔、大举措的诗坛建设的“工程项目”:
傅天虹1985年倡议并参与香港诗人协会和《世界中国诗刊》诗报;1987年创办《当代诗坛》;1990年创办“当代诗学会”;2000年策划大型“中外现代诗名家集萃”(中英对照版)和“世纪诗选”诗丛书,至今分别出版500部和200部,此外,还出版“世界华文诗库”作品集1000余部。开办“中国新诗藏馆”以便保存两岸四地诗家的大量手稿、书信、照片等珍贵资料。新近他又被北京师范大学珠海分校聘为“国际华文文学发展研究所”名誉所长兼诗学中心的主任。他的辛勤耕耘,成绩斐然。其积极的意义,借诗人洛夫先生为《当代诗坛》四周年的贺词语:“-------处于一特殊的地理位置,四年来曾称职地扮演了大陆与台湾两岸诗坛的桥梁角色,使得大中国诗歌百花竞艳的理想提早实现。”(《当代诗坛》2006年45~46期)
今天,要将洛夫先生的话补充的是,傅天虹二十余年奉献于两岸四地诗坛,从大中国到大世界,立足全球化视野下的华文文学,对当代华文诗歌的发展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 我们这里讨论“新移民文学”名称的内涵外延,固然有文学史意识的理论总结。可是,我更觉得傅天虹正是以自己的行动和诗歌创作书写着真正意义的新移民文学。他为华文诗歌在当代诗歌史上具有独立的篇章,勤奋地写着自己心里流淌出的诗行,永不懈怠地做着功在后人的文化建设工程。我从心里对傅天虹先生的一切辛勤劳动表示由衷的深深敬意!
一个诗歌“门外汉”的阅读感言,十分肤浅,敬请方家批评!
2006年辞岁迎新时分
写于金陵外秦淮河畔 |